你看到的封面图片，来自日本艺术团体 teamLab 在新加坡展出的作品《空间物体》。它由很多漂浮在一个空间里各自独立的球体组成，你可以跟这些球体互动，让它们互相冲撞，撞击后球体将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音色，并且引发周围其他球体的变化。
如果你没有看过 teamLab 的作品，让我尝试概括一下：绝大部分 teamLab 的作品，在我们普通人看来，比较接近「灯光秀」。「灯光秀」这个词很粗浅，但我只是需要一个比较简单的词来指代而已。
对于企图以解说为生的人来说，teamLab 的作品是让人很头疼的，因为它们简单得根本不需要被解说。我觉得这两个关键词（我从这个创作团体的回顾录 《teamLab：2001-2016》一书的第三方评论里摘录的），已经完全足以概括 所有： “palpable joy” 和 “art in our time” ，即「显而易见的快乐」和「属于我们时代的艺术」。
只做观赏者的话，我觉得够用了。看几件 teamLab 的经典作品，你就能立即明白这两个形容是什么意思。但由于我还有意混迹解说界，所以打算接着往下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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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多了，你能大致看出 teamLab 作品一些套路。
他们喜欢搞点会动的、循环播放的「壁画」或者「屏风」，比如正在佩斯画廊展出的这个实时运算的影像装置《水粒子世界——金色 / Universe of Water Particles – Gold》。如果你有在东京银座逛过最近比较热门的商场 Ginza Six ，也会发现他们做的一个玩法类似、约三层楼高的影像瀑布。
teamLab 作品水粒子世界——金色_腾讯视频https://v.qq.com/x/cover/h0524zu86c7/h0524zu86c7.html
《水粒子世界——金色 / Universe of Water Particles – Gold》，拍摄 © 西维，作品 © teamLab
“Impermanent Life”，如果你站在前面看几分钟，可以完整观赏到樱花从绽放到凋谢的过程，然后重复，拍摄 © 西维，作品 © teamLab
这些作品装饰性或观赏性更强，更接近我们能理解的艺术装置概念，无论是否实时运算，它们本质上是一组循环播放的影像。
他们还喜欢搞一点你能跟它们玩的影像：
《花之森林，迷失、沉浸与重生拍摄》（北京，2017 年）效果展示 © teamLab
这个作品被放到各种宣传单张上，你可能已经见过。可能不是太多人知道它其实是个全互动装置。理论上，没有人、有一点人、有很多人的时候，你所看到的花开花落景象是不一致的（我去观展时也没有能体会出来，因为人流数量根本没有发生变化，每个角落都站着人）。如果你运气好，又或者不那么着急拍照，你应该能看到墙上、头顶上、脚下的花经历四季的变化，随着走在你身边的人变化而变化。但我发现大家分享出来的自己拍摄的照片，好像都不能展现出这个特点。
他们还喜欢把虚拟现实带到现实里，仿似比较流行的 AR 玩法，给森林或者建筑漆上一层梦幻（当然，通常也是互动的），只是你还可以触碰那个虚幻的现实：
《呼吸的球体》（京都，2016 年）效果展示 © teamLab
在京都下鸭神社创作的《呼吸的球体》，由一堆会自己不时变化颜色和活动的球体组成，当人触碰球体或者路过球体时，球体会发出更激烈一点的响应，这样当有别人也在和你一样做同样的事时，你就会发现对方。这样，人和人、人和环境之间，就创造了只是存在在同一空间更强烈的联系。当然，其实只用看图片，即使不互动，你就已经能浸入到美当中。
“Light Chords”（大阪，2016 年）效果展示 © teamLab
另一个互动度更深、但从视觉上没那么震撼的作品是 teamLab 在大阪一个音乐节上做的光装置 “Light Chords” 。名字已经说得很明白，光在里变成琴弦，观众触碰光的时候，这根虚拟琴弦就会自动弹奏出，所有人就像是在参与一个未名乐曲的演奏一样。
最后一种是趣味性比较强的游戏式装置，如果你不参与，就没有任何乐趣可言：
《未来游乐场之彩绘水族馆》（雅加达，2017 年）效果展示 © teamLab
teamLab 作品彩绘城镇（Sketch Town）_腾讯视频https://v.qq.com/x/cover/t0524axhcpi/t0524axhcpi.html
我画的巴士，运行在《未来游乐场之彩绘城镇》 © 西维
《未来游乐场之彩绘城镇》是一个技术先进、趣味朴实的作品，除了彩绘城镇，还有彩绘水族馆。玩法很简单，你负责画画（其实更多是涂颜色）、teamLab 负责把你的涂色作品上墙并且让他们动起来。比较厉害的是，看着自己的作品从 2D 秒变 3D 并成为墙上整个作品中的一部分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，所获得的成就感都是很直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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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这里你应该大致有一个概念，我想你应该会同意我用「灯光秀」或者「互动灯光秀」来形容 teamLab 的作品？或者换到用户使用感受角度去描述，这是一些用灯光把你包裹住、给你创作某种体验的作品，也就是随着 VR/AR 流行、这几年有老被说起的「沉浸式」体验。
所谓「沉浸」，就是你不是站在作品以外观赏，而是站在作品里面，成为作品一部分进行观赏。无论这个词怎么流行，沉浸式体验都不是一个新东西。这一点我想从 PC 时代就开始打游戏的人一定懂。
在艺术领域，不知道算不算沉浸式开山鼻祖，但莫奈早在 100 年前就开始了沉浸式创作，最典型的是他放在巴黎橘园美术馆、占据整整两个椭圆形藏馆的巨幅画作《睡莲》：
莫奈创作的六幅《睡莲》中的三幅 © Musée de l’Orangerie
莫奈在晚年，开始刻意把他所有作品都往大了画。画作被放大之后，自然界的光影在莫奈神一样的笔触下感觉更加真实，或者说，更便于人沉浸。即使在没有实体被包围，你在橘园只要静静待上两三分钟，真的可以依稀感受到被睡莲包围的宁静感。
之所以提到莫奈，就是想说明，teamLab 不过是运用了更加先进的技术去创造这种感受。这不是一种新的玩法，但是在高新科技的帮助下有了很大进步。比如说，现在我们可以用「光」这种最容易将人包围、成本也相对较低的物质进行创作。
接下来你可能会想（我反正想了好久），那沉浸了要干什么呢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开放式问题。比如说，很多人喜欢待在莫奈的睡莲前冥想。
《花之森林，迷失、沉浸与重生拍摄》在佩斯北京展出时的场景 拍摄 © 西维，作品 © teamLab
我后来参加 teamLab 主创之一工藤先生的讲座，他提到《花舞森林》（就是这次也在北京展出这个）在纽约展出时，由于展厅里一下来了太多人，根据他们所设定的算法，墙上的花没法开了，后来展厅里一哥们貌似察觉到了啥，提示大家是不是一波一波分次参观，大家照做之后，花果然绽放了。这成了那个展览上最感人的一幕。工藤于是说，物理环境对人行为、人心态的改变，可以是很直接的（如果你买了他们的书，你会发现整本书都在谈论这个）。
听到这里的时候，我想起另一「环境塑造人格」大师、Olafur Eliasson 的成名作之一，在 Tate Modern 做的大型光装置 “The Weather Project” 。这个作品简单来说，就是他在美术馆里放了一个终日照射着你的太阳：
“The Weather Project” （伦敦，2003 年）展出现场照片 © Olafur Eliasson
与 teamLab 花花绿绿的幻彩灯光不一样，Eliasson 造的这个橙色太阳基本没变化。但是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去参观（最终吸引了 200 万观众），他们躺在地上，有的甚至在地上拼出反战标识：
“The Weather Project” （伦敦，2003 年）展出现场照片 © Olafur Eliasson
Eliasson 当时在展览上向观众发放了一些问卷，里面包含这样的问题：
气象条件有对你日常生活造成很大改变吗？
你觉得忍受你周围的人跟忍受天气（的变化）体验是差不多的吗？
工作的时候，你对你工作环境以外的天气变化能感知到多少？
…
我觉得如果我去了，也会想回答这些问题；如果我去了，也会想躺在那地板上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。
在未来游乐场，很多看上去平时酷酷的大人也在涂画自己的小车，这算不算另一种人格修正？拍摄 © 西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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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艺术圈里，关于 teamLab 讨论得最多的问题是，他们的作品到底算不算艺术。一方面，这是一个跟作为普通观众的我完全无关的命题；另一方面，我却又觉得这个讨论非常有意思。
站在外行人士角度来看，我觉得也许 teamLab 完全满足了作为前卫艺术家的「资质」（若真有这种东西）。最直接的，是他们采用符合这个时代精神和需求的创作形式，即集体创作和跨域创作。
“Your Saliva is my Diving Suit in the Ocean of Pain” （苏黎世，2016 年）展出现场照片 © Pipilotti Rist
《五百罗汉》（东京，2016 年）展出现场照片 © 村上隆
看看现在活跃的艺术家、尤其是新媒体艺术家的作品，无一不是需要团队创作才能做出来的。比如瑞士新媒体艺术家 Pipilotti Rist （见上图）的展览作品，由影像、装置、原创音乐甚至手机 app 组成；日本当代艺术家村上隆更是项目管理大师，他去年在森美术馆的「五百罗汉」展览，除了展示巨幅画作以外，更有意思的是展示了其如何管理创作这么庞大的作品的过程。
teamLab 是一个创作集团（art collective），他们的作品甚至不具名，组织形式可能比 Pipilotti Rist 和村上隆工作室更激进，他们对外只说公司里的 500 号人更像是各领域合作者（由于我不知道具体协作方式，无从下具体结论）。只能说像莫奈那样吭哧吭哧画 10 年画出沉浸式睡莲的搞法，不符合这个时代。
“House of Eternal Return” （圣菲，永久作品） 摄影 © Lindsey Kennedy ，作品 © Meow Wolf
有项目管理能力，可能已经是当下搞好艺术一个必不可少的技能，几十人一起搞创作对于某些作品来说只能是常态。除了像村上隆、Olafur Eliasson 这样的大师工作室，像加拿大的 Moment Factory 和美国的 Meow Wolf 可以说是更接近 teamLab 的艺术团体。虽然我说了不算，但我觉得他们才是代表艺术界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方向。
本篇配乐（在公众号里可以听）我放了 Arcade Fire ，他们一组十几人最擅长用古典做流行音乐。但他们之所以深受乐迷喜爱却不是因为他们会用古典做流行——其实可能很少有人 care ，而是因为他们做出来的音乐真的好。
安装在《未来游乐场》场馆顶上、看起来是用来捕捉人体动作的 Kinect © 西维
回到 teamLab 作品，我想大部分人买票进场看 teamLab 的作品，并非有多么热爱艺术（ teamLab 在国内的最新展览将设在深圳欢乐海岸创展中心，那是一个商业化的综合场馆，与艺术关系很浅），也不是很关心它采用了什么屌爆了的 mapping 技术互动技术，更多是觉得这体验我以前没有过、这个东西我之前没有见过。
「我之前没见过」，或者说「别人没搞过」，难道不是艺术圈制胜铁律吗？这难道不是几乎所有主流艺术家——等等、应该是所有艺术家——获取成功的唯一途径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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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全球展出都引发拍照狂潮的作品《水晶宇宙》效果展示，拍照间隙不要忘记打开手机互动一下 © teamLab
在各种宣传材料里，关于 teamLab 从「非艺术」到「艺术」都被当成佳话来传颂，好像「水鬼升城隍」、进入了某种被认可的殿堂一样。有人问工藤先生，观众 get 不到你们的深层次涵义怎么办、他们只顾自拍怎么办？清楚记得他当时说：“It’s fine.”
teamLab 对外表现出的无所谓态度我十分欣赏，也觉得这样的态度很聪明（btw，无论在艺术还是投资领域，越不被人理解的事物有时候越有价值）。但我也很有兴趣关注 teamLab 在艺术界会混得怎么样。毕竟当作品被带到美术馆、画廊这样的学术和艺术机构展出后，它多少被注入了不同的意义，当然同时被注入的还有市场价值。如果回归到艺术本身的定义，至少有三个问题是我有兴趣关心的：
这些作品能以什么形式被收藏？
这些形态不太固定的作品能超越时代、成为传递 teamLab 价值观的载体吗？
这些作品有在发问吗？它们能引发观赏者的思考吗？
如果这些问题都能得到肯定的答案，我想即使是艺术圈也没有人会再有兴趣争论 teamLab 搞的是不是艺术了。答案不言自明。
最后放一个我自己分别在两个场馆反复参观过的作品。这件作品在北京佩斯画廊展出时被放在一个 60 平左右黑屋子里，用了 59 个投影仪，配乐是与 teamLab 合作多年的电音音乐家 Hideaki Takahashi （给动漫版《攻殻機動隊》也做过配乐，他个人的音乐专辑也很棒）所作，作品名字很诗意，叫《被追逐的八咫鸟、追逐同时亦被追逐的八咫鸟、超越空间》。
teamLab2016新作_腾讯视频https://v.qq.com/x/cover/o035748ihko/o035748ihko.html
请你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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